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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選文:當那一刻終於來臨時…
 
1.
當那一刻終於來臨時,並未伴隨激烈的衝突,或任何戲劇性的場面。一下子,事情就結束了,然後亞當發覺,自己又恢復到孤身一人。躲在灌木叢的深蔭裡,這是他目睹的整個過程。

士兵從卡車上跳下來,落在沙質地上。他們拍拍身上的灰塵,拉直皺巴巴的褲腳,將襯衫下襬塞進褲腰裡。袖子捲到手肘上方,形成厚敦敦的一圈,讓他們的手臂顯得纖瘦不堪一折,身上繫的腰帶則是寬得不得了,感覺好像他們的腰一路向上延伸到胸口。一行人嘻嘻哈哈地逗鬧著,頻頻對彼此出腳作勢欲踢。靴子尺寸過大,令他們跑起步來好像小丑一樣。他們不過是孩子啊,亞當心想,就跟我一樣,唯一的不同是,他們身上帶著槍。

快接近前廊的階梯時,他們遲疑了一下,彼此交頭接耳了起來。距離太遠,他聽不見他們交談的內容。接著其中兩人走進了屋子,等到他們出來的時候,已經挾帶著卡爾。他沒被戴上手銬。他踩著不協調的步伐,緩緩地跟著他們朝卡車走過去,然後爬上車,消失在帆布遮棚底下。遠遠看過去,他的身形矮矮小小的,就跟那些士兵一樣,一樣也像個孩子,唯一的差別是他的一頭金髮與粉紅色皮膚。

站住。亞當想放聲大喊,叫卡爾回來。別走,他想高聲嘶吼。但他隱身在密匝多刺的葉叢中,只是保持沉默,身體文風不動。此刻他能做的事,就是屏住呼吸,慢慢從一數到十。很久以前,他就學會了用這種方式控制自己的恐懼。

卡車倒車,之後瞬間加速駛離,揚起滿天沙塵;車身的這一側用粉筆粗糙地畫了一根陰莖,畫在「你媽──」的字眼旁。頭頂上的天空濃重低垂,色做墨黑,濕氣飽滿。已經有好些天都是這樣了;很久沒下雨了,但此刻一場暴雨將至。大家都企望天降甘霖。

事實上,亞當一點也不驚訝士兵會找上門。整個月以來,種種跡象暗示著某種迫近的災難,但這些跡象似乎只有他一個人看得見。幾週以來,海面波濤洶湧,地面隱隱顫動,以最隱微的程度暗示著一場地震的到來。某個夜裡,亞當正是被這樣的顫動所驚醒,他走到門口,往外頭探看,雖然沒有風,椰子樹卻迂迴搖擺;腳下的地面感覺虛浮不實,有那麼一剎那,他無法確定是自己在搖擺,還是樹在搖動。整天在茅草屋頂上彈彈跳跳、搜尋老鼠和蜥蜴的黃白花貓開始緩步爬行,彷彿牠突然變老了,路走不穩了,直到有一天早上亞當發現牠死在沙灘上,頸子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臉部朝望天空。

還有鎮上發生的事件。一名老翁從他山丘上的村落騎腳踏車下來,想要跟華人商人買點米。他說自己才剛從麥加朝聖歸來;朝聖之旅雖然榮耀,卻所費不貲。一整年作物的收成都不怎麼好;乾季太長,此刻糧食已所剩無幾。他問能不能賒帳,但商人斷然拒絕。去年有鼠疫,今年有乾旱,他說。明年會有地震,後年會有洪水。在這個糞坑般的島嶼上,倒楣的事從來沒少過。大家都缺錢,鎮上的每一個人都會這麼告訴你。物價高漲,那不是任何人的錯:但如果你身上沒有現金,誰也對你愛莫能助。於是老翁帶著老婆的戒指到當鋪裡典當,一枚小巧的寶石,可能是琥珀吧,鑲嵌在細細的銀指環裡。當鋪的華人老闆透過鏡片檢視了戒指幾秒鐘,便將戒指交還給老翁。贗品,他聳肩說道,廉價的贗品。接著是一連串的爭吵與扭打;相互的辱罵,充滿人身攻擊的,而且無疑是帶有種族歧視意味的辱罵。那天黃昏過後,當酷熱窒悶的夜晚降臨,有人──是誰並不清楚──在當鋪的門上潑灑煤油,放了一把火。島上傳統的木造屋舍(如今只剩下碩果僅存的幾戶)相當容易起火,不到半個小時就被火苗給吞噬了。沒半個倖存者。所有的華人商店關起門來三天不做生意,任誰想要買什麼都沒得買。突然間鎮上到處鬥毆事件頻傳。大家都說共產黨正從大陸趕過來,準備好好利用這場動亂。年輕人成群結黨遊走街頭,隨身攜帶大刀,到處在屋舍的牆面上塗鴉,寫下:共產黨去死。外國人華人下地獄。

就像是報紙的報導在現實生活中上演一樣,靜態的影像從新聞紙上浮起,在亞當的眼前活了過來。屋舍焚毀後殘留的焦木,牆上血紅的油漆,空盪盪的街道。亞當知道印尼的其他地方正動亂不已。他聽說有革命正在發生──不像他在書上讀過的那種發生在法國、俄羅斯,或中國的革命,而是比較模糊,比較不明確的一種,在這種革命當中,大家不那麼確定什麼需要推翻,什麼又要保留。但那些是屬於爪哇和蘇門答臘的問題──在這個眾多島嶼如岸上海草般延伸在海面上的國家的另一端。大家都是那樣想的,只有亞當知道他們其實並不安全。

卡爾拒絕採取任何行動。他一次也沒想過要離開。

「可是──」亞當試著抗議。他讀了報紙,聽到廣播,他知道群島上正在發生的事情。

「為什麼我們該離開?」

「因為你的……因為我們是,我的意思是,你是不同的。」其實話一說出口,他就已經知道自己會得到怎樣的回應了。

「我跟島上的其他人一樣,是個印尼人。我的護照是這麼說的。這跟膚色無關,我總是這樣跟你說的。就算警察找上門來,我也會這樣告訴他們。我沒犯罪,我跟其他人一模一樣。」

於是他們留了下來。他們留了下來,士兵也確實找上了門。亞當一直都是對的;他知道士兵會來抓他們。他想像過自己跟卡爾被關在泗水的監牢裡,或是主大陸其他地方,甚至是雅加達的監牢裡,可是如今他卻是孤身一人。這是他一生中──至少是此生──第一次孤身一人。

他在灌木叢裡等待著,一直等到卡車已駛離良久。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但反正他就是等,他蹲著,臀部幾乎快要碰到地上,膝蓋收攏到下巴前。等到天快黑了,微微海風也再度吹起的時候,他才朝著屋子走回去,在前廊上坐了下來。他坐著,等待著,等到入夜,等到他舉目所見,只剩下樹木的黑色翦影,倚著遠方海面的深邃空無,此時他覺得平靜多了。

在島嶼上,夜晚來得很快,而且一旦入夜,便伸手不見五指。如果你點亮一盞燈,它會穩穩當當地照亮你身邊窄小的空間,但一出了這個水漾的光池,什麼都沒有。山丘、灌木林、岩海岸線、黑沙灘──它們變得模糊難辨,它們不再以獨立的形體存在。就這樣,他在黑暗中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只有他淺淺的呼吸透露著他依然在那裡,依然等待著。

2.
這位是亞當。五歲的時候他開始住在這棟房子裡。現在他十六歲了,對於他來到此地以前的生活,完全不復記憶。

有時他會驚醒,不是因為做惡夢,而是因為一種令他十分難受的知覺。他正瞪視著一片巨大的空無,猶如瞪著一口開闊而深不見底的井,而自己正被那份無垠無涯所吞噬。就是在這一刻,他會醒過來,因為他無法承受這片巨大的空無。即使他閉上雙眼,試圖在腦海裡加以重現,兒時的景象卻未曾回來過。當他把頭靠在枕頭上,他會在欲睡還醒的時刻試著讓自己的心緒漂流,希望在這一夜,他過去的生活會衝破裂縫,像溫暖的洪水渦流一樣,負載滿滿的記憶,前來注滿他的夢。但他從沒成功過,於是夜夜清朗,於是夜夜無夢。

有時,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他會瞥見單一的影像,朦朧閃現、轉眼又再度消隱無蹤的影像:一面光禿禿的水泥牆上黑色的苔蘚;書桌腿上的木頭裂片;一個陰暗長形房間的天花板;一張帆布;一面坑坑洞洞、滿是蛀孔的桌面,蛀孔多到好像桌面根本就是由它們形成的,所以當他的手指在上頭輕輕滑過,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坑洞,沒有任何一處是完整平滑的。有時,他也會聽見一些聲音。雨水打在鍍鋅鐵皮屋頂上、像是鐵釘在罐頭裡敲擊的聲音。還有一種奇異的低語聲,一種單調、低沉、半呢喃、半說話的嗡鳴聲。他唯一聽得分明的只有「嘶」或偶爾的「噓」這類齒擦音,像是叫人安靜的集體噓聲。這些聲音來自一個類似宿舍寢室的大房間,但宿舍寢室是什麼樣子,不用說,亞當是無法想像的。有時,當他做一些再日常不過的事情,像是騎腳踏車到鎮上、餵雞,或是漂游在暗礁上方,看著沉船殘骸的時候,單一的詞彙會突然在他腦袋裡亮起來,只那麼一瞬間,像個閃光燈泡一樣。殼。復活節。雪。很快地,他知道這些字眼是來自於他過去在孤兒院裡的生活。

但這些片段的字眼和影像從來無法融合,形成任何更完整、更複雜的記憶;它們始終只是零散的馬賽克碎片,對現在的亞當來說沒多大意義。從來沒有任何人物、任何面孔、任何身體,甚至任何動物出現在他的記憶當中──如果片段的字眼和影像也能算是記憶的話。

有段時間,缺乏記憶這件事情令亞當極度沮喪。幾年前,當青春期的賀爾蒙導致憤怒、迷惑和輕微瘋狂,他一度想找出親生父母。他指責卡爾隱匿資訊,不但奪走他之前的生活,還不讓他接觸真相。每當有訪客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就答道:「我叫亞當,我沒有姓。」當下他會享受卡爾的沉默及難以回應;卡爾臉上的笑容會僵住,他會不發一語,賓客則假笑,假裝很有趣。可是亞當知道自己那麼做是錯的,而且每當想起自己生命中這段愛鬧彆扭的時期,反而是他自己覺得難堪。根本就沒有任何等待挖掘的祕密,這一點他現在知道了。他也已經學習到,人得要活在當下。

此刻,坐在這棟黑黝黝的、剛失去主人的屋子前廊的階梯上,他正是這麼告訴自己的。他剛到此地的時候,得要學習如何在陌生的環境中生存。現在他又得重新學習一遍。從屋外望進屋內,裡頭又一次顯得陌生而遙遠。亞當試著回想他初來乍到的日子,回想當時「過去」是如何脫離「現在」,並且在很短的時間內便不再具備任何意義。十年、十一年──其實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如果他能回想起當初自己是怎麼做到的,也許現在他能再如法炮製一遍。

亞當的整個人生是卡爾將他從孤兒院帶回的那一天才開始成形的。影像開始變得銳利,氣味開始刺鼻,情感開始清楚強烈地自我表達,他那黑暗陰鬱的過去開始遁去,緩緩地,遁入遠方。

像是剛到新家的寵物,頭幾天他還不敢冒險離自己的房間太遠(後來,卡爾真的會把亞當當時的模樣比作雛鳥,或是剛出生的小貓,亞當不喜歡這種比喻,因為他知道那些都是相當傳神的寫照)。有太多東西要吸收,有太多陌生的事物,與他原本熟悉的一切沒有任何交集。無線電收音機持續的沙沙聲;遠處有人說話的聲音,使用的是他聽不懂的語言。大部頭的書冊五顏六色的書脊。屋子裡隨處可見的各種小器具(很快他就會知道那些都是再平凡不過的玩意兒,譬如說打字機、雙筒望遠鏡之類的,可是在當時顯得如此超現實,甚至駭人)。最吸引他注意的,就是這個外國人了,他走起路來有點跛跛的,而且不只亞當對他心懷戒懼,他似乎也同樣對亞當心懷戒懼。他不敢太接近亞當。雖然他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亞當還是從他身上察覺到了一種不自在,幾乎像是他恐懼著亞當一樣。每天三次,他把亞當的飯菜擺在床邊的小桌子上。「謝謝您,先生,」亞當會這樣說,同時看著男人退出房間,留下自己孤身一人對新環境細細思量。

有一天,將亞當的晚餐擺上小方桌時,這個男人(亞當得知他名叫卡爾)遲疑了一下。黑胡椒蔬菜湯的味道瀰漫了整個房間,令亞當感到飢腸轆轆。卡爾說道:「請不要叫我先生。要叫我父親。」說完,他就用比平常更快的速度離開房間,彷彿被自己剛剛說出口的話給嚇壞了一樣。

真可笑,亞當心想。他沒辦法把這個男人想成是自己的父親;不能也不願。他的樣子怪得要命,跟亞當之前看過的人都不同──活像是從某個荒誕的神話裡蹦出來的人物:幾乎跟皮膚顏色相同的一頭淡色金髮,眼珠的顏色難以分辨(有時綠,有時灰,總是半透明,像是一種活礦物),鼻子呈現不合理的、怪異的三角形,臉頰上有一抹粉色的紅暈。其中有些是寒帶地區出生的人才會有的特徵,這一點即使在當時亞當就已經知道了。他暫停思考,開始進食。才不是呢,卡爾才不是他的父親。

剛開始的日子裡,亞當會長時間盤腿坐在床上,背倚著牆,凝神傾聽這棟新居裡種種自己不熟悉的聲響:卡爾輕輕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從客廳傳來的音樂(他不記得自己以前曾經聽過音樂──至少一定不是這類的音樂,如此緊湊、如此異國,他的耳朵完全不明所以)。他躺在床上,聽著坐在櫥櫃頂端、緊盯著他看的貓持續不斷地喵喵叫;他尤其愛聽遠處浪潮沖刷在岩石上的聲音,那聲音帶有催眠的效果,會哄他安然入睡。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他也知道他是屬於幸運的一群。他從孤兒院被帶來這裡展開比較好的生活。可是此時此刻,他並不覺得自己幸運,他也不知道所謂比較好的生活意味著什麼。

欲睡還醒之際,他疑惑著自己是不是懷念孤兒院的生活,是不是正因為如此,自己才會悲傷。可是他並未感覺到任何懷舊或渴望的情緒;相反地,他發現自己對孤兒院的記憶已經蒙上一層濃霧,在腦海中顯得晦暗難明。躺在床上,傾聽著浪潮持續沖刷的聲音,他逐漸明白自己感受到的悲傷不會永遠持續下去;那種悲傷跟他從前曾經歷過的其他悲傷全然不同。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就是知道在新家裡,跟這個惶惶不安的、也令他惶惶不安的男人一起生活,他終將能夠克服種種悲傷的情緒。在新生活裡,有很多令他恐懼的事情,但恐懼已經不再是什麼龐大、渾沌、駭人的東西。他已經能夠戰勝恐懼。他現在知道了。就這樣,他沉入了夢鄉。在剛開始的日子裡,他睡得很多很多。

終於,他開始探索這間屋子。起先怯生生地,只有聽到卡爾已經出門了才敢冒險離開房間。當他對屋中物件的恐懼逐漸消退,他開始從書架上取下書本,翻看內頁的照片。他不會讀(過不久他就會了),可是他花很多時間欣賞湖泊和森林的照片,他知道那些湖泊與森林都屬於遠方的寒帶國家,因為它們全跟自己生活周遭的湖泊與森林一點也不像。在照片裡,金髮的小孩穿著體面、厚實的衣服,一個個看起來筋骨強健,而且開心,不像亞當認識的小孩,他認識的小孩都不是那麼開心。他們跟亞當自己一樣,都瘦不拉嘰的,總是疲倦困乏,其中一些年紀比較小的有著鼓鼓的肚子,可其實他們根本就沒東西吃。亞當心想:如果你有漂亮的衣服,吃得飽,父母雙全,也許你會比較容易開心吧;也許從今以後,自己會比較容易開心了吧。他喜歡這些照片,因為它們讓他覺得自已像那些小孩,而不是孤兒院的小孩。健康的歐洲小孩看起來就像是未成熟版的卡爾,當亞當看著卡爾在外頭院子裡做事,他能夠想像出卡爾在結冰的池塘上溜冰,或是在松林裡散步的樣子;這讓亞當了解到,卡爾也一樣,是遠離家鄉的。

亞當也在一些書裡面找到一些畫作的照片──畫裡的女人看起來跟本地的女人好像差不多,但其實有所不同;她們的身材比較豐腴,眼睛比較明亮,不帶黃疸或白內障的色調。她們的耳後戴花,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亞當,好像在問他:他從哪裡來的?他是她們的一分子,還是外人?這些照片,他就不是那麼喜歡。

漸漸地,他開始讓卡爾讀給他聽。在午後最後的一絲日光下,在薄暮黃昏這座島嶼之前,他們會坐在窄窄的藤沙發上,卡爾誦讀來自印尼各個島嶼的神奇故事。亞當學到有關勇敢的小畢瓦斬屠惡龍的故事;還有忘恩負義的登剛,他離開故鄉的漁村,從寒微的出身(就像我們一樣,卡爾說道)進而飛黃騰達,名利雙全,最後不認他貧苦的母親;還有美麗的羅盅哥莨公主,用計從跟萬龍的婚約中脫身,最後卻被強欲的萬龍變成了石頭。卡爾誦讀故事的時候,亞當會凝視著逐漸退去的潮水;此時的海面總是波浪不興,甚至連一絲漣漪都看不見,平靜的小水潭開始在暗礁深處形成。他喜歡這些故事,到今天他都還記得每個故事,可是他最希望卡爾讀給他聽的,卻是關於那些笑臉盈盈的金髮小孩的故事。在他們的世界裡,人類不會變成雕像或動物,夜魔也不會被召喚出來在古老的部族怨仇之間選邊站。那個地方比較安全,他心想。

但是話說回來,他今天能夠在這裡,已經很幸運了。他知道自己不該要求更多。

亞當也發現了音樂,從電唱機上播放出來的音樂,而且他很快就學會如何操作電唱機。這個小盒子的外部是由巧克力棕色的木頭製成的,內部則是由淺色的木頭製成的,亞當會掀開蓋子,選出(完全隨機地)六張唱片,然後朝唱盤上豎起的小桿子一片片小心疊上去。每一支樂曲都讓他明白,在來到這棟屋子之前,自己的生活當中有多麼欠缺音樂。當他聽著女人歡快的歌聲,或小號奏出的活潑旋律,他試圖回想孤兒院裡的孩子是否曾唱出卡爾經常哼唱的民謠曲調,可是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一張無聲之毯落在他的記憶上,他過去人生的風景會突然間變得無聲無色,彷彿在某個冷天雨後,迷霧從海面上飄過來,讓你除了零零落落的樹木輪廓之外幾乎什麼都看不見。

有時卡爾會攬住亞當,輕輕壓一下他的肩膀──一個短促、溫暖的擁抱,讚許他選擇唱片並加以播放;他看見卡爾的眼角因為微笑而擠出細紋,那會讓他愉快,彷彿他做對了什麼事情,是他從前沒做過的,帶給人驚喜。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有能力讓別人開心。

亞當記不清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將卡爾視為父親的,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不再只當他是一個有著乾沙色皮膚、滿臉滿手臂雀斑的外國人。不過他懷疑搞不好自己只花了沒幾週的時間,就輕鬆融入了新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這個白人不再是個外國人,而是一個永遠陪在他身邊的人,讓亞當覺得這個所在是安全的、不變的,與過去毫不相干。

我的名字是亞當‧德威利根,起初的幾個月裡他會這麼跟自己說,因為那讓他感到安慰。他會大聲重複那幾個字,他喜歡那些字的發音和它們創造出來的節奏感;他愛極了將自己的嘴唇扭曲成不熟悉的形狀,然後說出那些字。聽到自己的聲音也讓他感到安慰,漸漸地,他不再去想自己本來的姓氏可能是什麼。到現在每當他聽見自己的名字,他都會心想,亞當‧德威利根,聽起來跟自己還真配。

Goedenavond, mijn naam is adam de Willigen. 你瞧?他也會說荷蘭語。不過只限於一些基礎的詞句就是了,因為卡爾反對在家裡說荷蘭語。他認為那是壓迫者的語言,亞當不應該在成長的過程中吸收殖民國的文化。「我們現在獨立了,」他解釋道,「我們需要屬於自己的文化。」英語是他們的折衷方案──卡爾認為學習英文是「有用的」──因此亞當每天都有英語課程。當他們難得有來自歐洲的訪客,英文就成了他們的通用語,而亞當驚訝地發現自己說起這種語言來還滿自在的。不過,他對荷蘭語的迷戀還是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卡爾堅決拒說荷蘭語的做法,反而令他的好奇心益發強烈。有次,他們接待了意外的旅客,那是一對荷蘭夫婦,剛剛逃離了他們在佛羅勒斯島的家,正想辦法要回到荷蘭去。他們一到島上,就聽說了卡爾的名字和他住所的位置,於是他們便知道自己將找到一個能安然度過幾夜的地方,並且能在這段期間安排返回雅加達及之後的行程。他們來到門前時,身上只攜帶了一只行李箱,兩人看上去一副飽經日晒、風塵僕僕的樣子。卡爾殷勤招呼,還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他們,可是整整兩天的時間裡,空氣中籠罩著一股緊繃的靜默,因為那個荷蘭男人不太會說印尼語(他只學會了佛羅勒斯島上恩加達部落那沒什麼幫助的方言),他的老婆更是除了餐前給廚子下指示的幾個字詞外,其他什麼都不會。當他們說荷蘭語的時候,亞當一聽到那些音韻濃厚、刮耳的字詞,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可是卡爾不是很快用英文回答,就是乾脆相應不理。原來荷蘭語聽起來就是這種感覺啊,亞當心想。突然間,他從架上書裡學會的個別字詞和短句全都有了意義。亞當相當沮喪,因為卡爾拒絕說荷蘭語,也拒絕待客更加有禮一些。亞當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卡爾不能和這些人做朋友,他們明明跟卡爾才是同一種人啊。在那些日子裡,他還不懂所謂的「家」,不見得是你出生的地方,甚至也不見得是你長大的地方,而是某種完全是另一回事的東西,某種易碎的、可以存在於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東西。當時的亞當只是一味地氣卡爾,因為他不懂這一點,也不懂很多其他的事情。

夫婦兩人離開去搭渡輪的前一晚,亞當見到那女人獨自坐在床上摺衣服,並將摺好的衣服擺放進打開的行李箱裡。看見亞當時她微微一笑,然後說道:「來。」亞當坐到她身旁,她繼續收拾行李。一疊薄棉衫堆在她旁邊,亞當看著她一件一件拎起來,仔細摺好,再擺進箱子裡。都是些小尺寸的、做給嬰兒穿的衣服,上面點綴著暗淡的粉色、紅色花朵圖案。她開口說話,輕聲細語地,用荷蘭語說話,即便亞當無法回應。她說話的時候,亞當想起了圖畫書裡健康的金髮孩童;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知道她在說著有關小孩的事。話說完,她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臉頰,摸了摸他的頭髮。她說了幾句話,然後搖搖頭,臉上露出了一抹無力的笑容。「不懂?」她用印尼語問道。她說得沒錯,亞當的確不懂。他說道:「Welkommaan mijn huis.」他在一本書上看過這句話,而且認為自己大概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不禁笑了出來,深刻而溫暖的笑聲。「謝謝你,亞當‧德威利根,」她一邊說,一邊擦了擦眼睛。「謝謝。」

這些發生在他「此生」的場景,在他的腦海裡一再搬演──每當他想要的時候。他能夠清清楚楚地召回這些場景,所有的細節跟事發當天一樣鮮明、一樣真實;他享受自己支配記憶的力量,他能夠控制它們,走到哪帶著它們到哪,不論他是在稻田裡漫步,或是在海裡浮游。即使是現在,當他在黑暗中從前廊走回房間(他完全不需要點燈──他對這棟屋子的一切太熟悉了),他發覺他還是能夠任意召喚在這棟由水泥及木材搭建的單層寓所裡、他生活中的每一段插曲。

有時,他還是會試著召喚孤兒院時期的記憶,試著將漂浮在他腦袋裡的片段拼湊起來;但沒有任何畫面成形,他馬上有一種遭到懲罰的感覺──他根本不該做這種蠢事的。他知道不管自己多努力嘗試,他生命中的前五年還是會繼續躲著他,他知道自己應該停下來,別再嘗試,就這樣放手。然而,有時他就是抵擋不了誘惑。那像是個嵌入他皮膚裡的碎片,如影隨形地跟著他,時不時刺激他一下,可是其他時候又隱形起來,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每當他又癢起來的時候,他就是非得伸手去搔抓不可,雖然並不會有任何東西因此被挖掘出來。在靜寂、孤獨的時刻,就像現在──獨自一人,驚嚇之餘,攤開手腳成大字形躺在床上──他有時會鑽進那空空如也的倉庫裡。

他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在他記憶空乏的迷霧森林當中,只有一個孤獨的影像是確定的,那是一個人,他知道他確實存在,就是這個孤獨的影像一再引誘他回來。

亞當有個哥哥。他的名字叫約翰。

唯一的問題是,有關他的事,亞當一點都不記得,甚至連他的長相都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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