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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在太陽升起時醒來,全身痠痛,臉上到處是森林的花草樹木留下的印痕。這一睡起碼有六、七個小時。我用力坐起來,把身體移出石南叢間的兩個圓形窟窿。 城市漸漸醒轉。引擎噗噗發動,煞車聲尖銳刺耳,鳥兒吱吱喳喳歌唱。底下的街道上,有個女學童走下公車,獨自快步走上街,手裡拿著一束花。我看不清楚是什麼花。 我呼出一口氣,多希望我就是那個女孩,又變回孩子,手裡拿著番紅花或山楂花或千鳥草,而不是提著一桶桶野薊。我想踏遍北灣直到找到伊莉莎白為止,向她道歉,求她原諒。我想重新開始我的一生,選擇另一條不會走到在市立公園裡孤零零醒來、把女兒丟在無人公寓的這一刻。我做過的每個決定都導致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想收回那些決定,收回所有的怨恨、指責和暴力。我想跟十歲憤怒的我吃頓午餐,警告她不要走到今天這樣的早晨,送她一束花,指引她前往不同的方向。 但我回不去了。我擁有的只有現在:城市裡的這片森林、正在等我回去的女兒。想到這點,我恐懼不已。我不知道回到公寓會發現什麼後果。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哭喊,或是長時間的孤單和飢餓已經像一陣巨浪徹底毀了我女兒的肺臟。 我讓女兒失望了。產後不到三週,面對種種轉變、對彼此許下承諾的我卻辜負了她,而且不只一次。這種循環會一再發生。許下承諾和打破承諾、母親和女兒,只會無止盡循環。 14 我的雙手直發抖,湯碗裡的水濺到伊莉莎白身上,冰冷的水讓她猛地清醒,立刻跑去廚房打電話,我衝出門外,下樓時踢翻了果醬罐。 看著眼前的大火,我很清楚碗裡的水連救一棵葡萄樹都不夠,儘管如此我還是非試試看不可。火燒遍野,煙霧瀰漫,教人頭暈目眩,如果不趕快行動,伊莉莎白一輩子的心血將毀於一旦,到頭來只剩焦黑的土地,她也會無家可歸,無依無靠。我一定要把火撲滅,要是不趕快撲滅,我再也見不到伊莉莎白了。 走到半路,我把水潑向一排熊熊燃燒的葡萄樹,卻沒聽見嘶嘶聲也沒看見一絲火焰熄滅。近看時,火燒聲震耳欲聾,煙霧味甜甜的,那味道讓我想起伊莉莎白做的焦糖蘋果,這一刻我才發現甜味來自葡萄,那是成熟葡萄燒焦的味道。 伊莉莎白在門廊那頭喊我。我轉過身,她無助又茫然的眼底反射出火光,只見她一手掩嘴,一手抓著胸口。我轉身跑開,我犯下的錯就跟吸進肺裡的黑煙一樣沉重,就算我沒想到會造成這麼大的傷害也沒有用,就算我這麼做只是為了跟她在一起、只因為我愛她,也無濟於事了。我一定要把火撲滅,不然我就什麼都沒了。 我不自覺地扯下身上的睡衣,拿衣服開始搧風,試圖把火撲滅。輕薄的棉布煽起打火機油,在我手裡啪地起火,伊莉莎白慌慌張張跑過來,大喊叫我離火遠一點,但我依然發了瘋似地抓著燃燒的睡衣在頭上拍來拍去,火星從燒焦的布料飛出來,伊莉莎白跑過來時不得不躲在衣服底下,免得被燙到。 「妳瘋了嗎?」伊莉莎白尖聲喊,「回屋裡去!」 我走向火光,火燒得又急又旺,像要把人吞沒。零星的火花濺到我的頭髮上,往我的頭髮裡鑽,燙傷了我的頭皮。伊莉莎白舉起手直拍我燃燒起來的髮際線,那種刺痛的感覺很好,我活該。 「我要去滅火!」我吶喊,「不要管我!」 「拿什麼滅火?」伊莉莎白大聲問。「就靠一雙手嗎?消防隊趕來了,像白痴一樣站在這裡揮手搧風,妳會沒命的!」 我還是不後退,跳動的火花離我越來越近。 「維多莉亞,」伊莉莎白說。她不再叫喊,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奮力傾聽她在轟轟大火中說的話。「我不要一夜之間同時失去葡萄園和女兒,我不要。」見我還是不動,她撲向我,抓住我的肩膀猛搖。「妳沒聽到我說話嗎?」她吼,「我不要!」我掙脫她的手,她一手把我抓住,拉向屋子。我越抵抗她抓得越用力,我的肩膀好像脫臼了。她大喊一聲,放開手。我跌到地上,收起膝蓋抵住裸胸。火焰的熱氣像毛毯將我團團包圍,伊莉莎白大喊要我站起來,使勁拉我的腳,踢我的肋骨。當她試著抱起我時,我大聲尖叫,像野獸一樣咬她。 最後她終於放棄,任由我去。 15 我回到公寓時,提籃裡的寶寶醒了。她張大眼睛對著天花板眨眼,一看見我並沒有放聲大哭。我走到廚房拿奶瓶,把擱了一天的牛奶倒進水槽,重新再泡一瓶。我走到寶寶前面,把奶瓶放在她的嘴邊,她張開嘴但不肯吸。我擠了擠奶嘴,看著牛奶細細淌下她的舌頭,她吞了兩次就在提籃裡睡著了。 我沖了澡,捧著一碗麥片到屋頂上吃。每次經過提籃我就會停下來觀察她的表情,如果看她睜開眼就拿奶瓶貼近她的唇,她漸漸學會慢慢地、平心靜氣地吸奶瓶,不像之前吸母奶那樣著急拚命。吸了一整天她才把一瓶牛奶吸完,但從頭到尾沒哭,連輕聲啜泣都沒有。 睡前我幫她把濕透的尿布換新,但沒把她抱出提籃。她在裡頭似乎很舒適,我很怕打破這得來不易又脆弱不堪的平靜,也怕聽到她的哭聲我又會驚慌失措。我把提籃移到沙發旁,跟她一起睡在月光下,並給了她一瓶新泡的牛奶。她的嘴在琥珀色的塑膠奶嘴間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形,小小的泡沫淌下奶瓶,透過小孔,她吸收了水、鐵質、鈣質和蛋白質。我第一次看見她眼睛睜得那麼大,眼底的同心圓和白色小三角形掃視我的臉。吸完之後,橡膠奶嘴從她嘴裡滑落,她伸出小小的手指要抓我的臉。我低下頭,鼻子離她的手只有幾吋遠,兩眼直視著她。她的手指在我們之間的空隙張開又闔上,緊緊握住。 我沒意識到自己哭了,只見一滴淚從我的下巴落到寶寶臉上。細細的淚水流到她的嘴邊,她訝異地嘟起紅色小嘴。我破涕為笑,眼淚掉得更快。她眼中完全的寬容和毫不保留的愛,讓我感到惶恐。她跟葛倫一樣,應得到比我能給她的更多更多。我希望她抱著山楂花跟人說說笑笑,毫不害怕去愛,但我無法給她這些,無法教她我不會的事物。我身上的毒遲早會玷污她的完美,那種毒素會滲出我的身體,而她只會狼吞虎嚥、甘之如飴的吞進肚子。我傷害了我認識的每個人,無論如何我都要救我的女兒,不讓她因為我而受傷。 我決定早上就把她帶去給葛倫。 跟葛倫在一起,她會保有原來的美好,也會學到她該知道的一切。雷娜塔說得沒錯,葛倫有權利知道自己有了女兒,有權利看見她的可愛、她的美好、她堅定不移的愛。 我把臉移開時,寶寶的眼睛已經閉上。我把提籃放在沙發上,把自己關進藍色房間。 那晚,我在灰泥和水泥砌成的公寓裡,聞到了苔蘚、枯葉和濕土的味道,那味道從好幾條街外生命蓬勃、綠意盎然的地方傳送過來。 到了早上,我匆匆忙忙出門。先餵寶寶昨晚剩下的配方奶,再把提籃搬上車,開車經過市區時,寶寶醒了過來。昨晚她一覺到天亮,要不就是醒來也沒大哭大鬧。我睡得很沉,一夜無夢,但醒來時只覺身體累過了頭,全身緊繃警覺;渾身疼痛,鼓漲的乳房像要燒了起來,在涼爽的早晨卻覺得全身發熱。我搖下窗戶,強風灌進車內,寶寶皺起臉。 我走高速公路北上,越過大橋,從樹木茂密的第一個出口下高速公路。我沒有時間開車去樹木環繞的州立公園,但無所謂。今年春天雨水充沛,在任何一座蓊鬱森林裡都能找到我要的東西。我在一片可眺望海灣和金門大橋的停車場停下來,大橋在清晨日照下是熠熠生光的鐵鏽色。停車場上已經聚集了不少健行者,大家正忙著穿上靴子,把色彩鮮豔的水壺裝滿水。 我抓起提籃的竹編把手,邁步走向登山口。山路一再分道,我選擇了最少陽光的一條路,走進涼涼的灌木叢時不禁全身哆嗦。健行者從我身邊經過就逗一逗寶寶,最後我轉進叉路,踏上標示「再造林‧禁止進入」的小徑。我提著籃子跨過細細的鐵鍊,消失在一片紅杉林裡。 我把寶寶放在林地上時,她沒發出一點聲音,後腦杓一小片光溜無毛的皮膚貼在柔軟的落葉上。她抬頭看著紅杉,視線模糊的藍眼珠掃視高大的樹木、片片光影、灰色天空,也許還有天空後面的東西。我毫不懷疑她有這種能力。 我從牛仔褲的後口袋拿出大而平的刮刀,開始從紅杉樹幹刮下軟綿綿的綠色苔蘚。毛茸茸的長條苔蘚一片片掉到地上,我仔細地把它們排在提籃的底部和側面,選擇最柔軟最芬芳的苔蘚圍繞住她的小頭。 籃子裡鋪滿苔蘚後,我把刀子放回口袋,抱起已經睡著的寶寶,輕輕把她放回鋪滿苔蘚的籃子。 母愛。 我能給她的只有這些,但願有天她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