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對浪蕩子/漫遊者的看法,來自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 1821-1867),大正時期的日本稱他為「?????」。在中國及日本現代文學作品中,不計其數的歐洲思想家及文學家如影隨形、深入個別作家的潛意識中;波特萊爾是其中之一。本書第一章所探討的上海新感覺派旗手劉吶鷗,亦深受他的影響。關於波特萊爾在中國及日本的傳播研究,目前已為數不少。筆者的重點是波特萊爾作品《現代生活的畫家》如何將浪蕩子定義為現代主義者。此書曾?發眾多西方思想家及文學評家 ,其中最重要的是班雅明及福柯。他們兩位觀點上的差異,對本書的研究而言,十分重要。
班雅明的波特萊爾研究寫作於一九三○年代,以漫遊者為核心概念。對他而言,波特萊爾及《現代生活的畫家》中的畫家康士坦丁‧基(Constantin Guys)兩人,均具有漫遊者的特質。在他的馬克思主義思考模式的詮釋下,漫遊者不僅對商品及女人有無可救藥的戀物癖,而且甚至本身有如娼妓,是待價而沽的商品。根據班雅明的說法,漫遊者在街道及拱廊商場四處晃蕩,於群眾中渾然忘我,因此他的狀態有如商品。雖然他對自身的特殊狀態渾然不覺,卻絲毫不減此狀態對他的影響;這種狀態幸福地滲透他的身心,就像是麻醉藥般彌補了他的羞恥感。漫遊者沈迷於這種陶醉感(intoxication)中,有如商品沈浸於一波波顧客中的陶醉感。
班雅明進一步指出,身為漫遊者的現代藝術家,將文學生產商品化,儘管他對文學作品的資本主義化過程毫無知覺。他說:「漫遊者是涉足市場的知識分子,表面上四處觀看,事實上是在尋找買主。」
我們要特別注意班雅明所使用的辭彙:「於群眾中渾然忘我」(abandoned in the crowd),「對自身的特殊狀態渾然不覺」(unaware of this special situation),「漫遊者陶醉於其中」(the intoxication to which the flaneur surrenders),在在均強調漫遊者在現代資本主義世界中,對自身的商品化毫無所覺。他也把漫遊者類比為偵探,但是同樣地強調他的被動性:他化身為「心不甘情不願的偵探」(turned into an unwilling detective),對他而言,隱姓埋名的偵探姿態「使他的閒散合理化」(legitimates his idleness);但是在表面懶散的背後,他其實「是一個精明的觀察家,眼睛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無賴漢(miscreant)。」班雅明說的是,這位「心不甘情不願」的偵探有如「面相學家」般,鉅細靡遺地觀察研究社會底層的「無賴漢」,以誇張滑稽的方式將他們描繪出來。拿破崙三世時代的巴黎,暴徒肆虐。班雅明將其中一個群體譬喻為波西米亞人(boheme),成員都是隨歷史變遷巨浪漂蕩的知識份子,個個儼然專業或非專業的陰謀家,每天幻想如何推翻政權。他說道:「在此歷史過渡期間,雖然他們[知識份子]還是有贊助人,但是也已經開始熟悉市場法則了。他們成了波西米亞人。」此外,班雅明定義的漫遊者,與拾荒者[ragpicker]有氣息相通之處:
當然,拾荒者不能算是波西米亞人。但是從文人到專業的陰謀家,每個隸屬於波西米亞群體的人,都體認到自己與拾荒者類似之處。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與社會對立,也都面對岌岌可危的未來。
班雅明透過波西米亞人及拾荒者的形象,指出波特萊爾與「反社會份子氣息相通」(sides with the asocial);漫遊者面臨的是無產階級革命的曙光。班雅明暗示,漫遊者正身處現代文明史變遷的門檻,但卻渾然不覺:當舊的贊助體系還在運作之時,他體驗了資本主義的衝擊;他置身於中產專權時代與無產階級革命時代的交界。班雅明並不區分現代主義者及漫遊者。對他而言,現代主義者/漫遊者是群眾的一部份,他們身經歷史變革卻毫無意識。他說:「波特萊爾藝術涵養深厚,面對時代巨變卻相對地缺乏應變策略。」相對地,福柯對波特萊爾心態的詮釋則大相徑庭,他明顯區分兩種漫遊者:一是波特萊爾式的現代主義者/漫遊者,一是在群眾中隨波逐流的汎汎之輩。對他而言,現代主義者是有意識的行動家,既代表時代,又超越時代。由此觀之,福柯的浪蕩子美學是對班雅明漫遊者理論的批判和修正。下文將詳述之。
首先從一九八三年福柯在法蘭西學院的演講〈何謂?蒙〉(Qu’est-ce que les lumieres)開始。在此演講中,他闡釋一七八四年康德的同名文章(Was ist Aufklarung),並援引波特萊爾《現代生活的畫家》中名聞遐邇的浪蕩子理論,來定義浪蕩子美學及現代性。以下引文中,請注意福柯如何對照兩種漫遊者,一是身處於時代流變中卻毫不自知,一則在歷史變遷時刻充分自覺地面對自己的任務:
身為現代主義者,不是接受自己在時間流逝中隨波逐流,而是把自己看成是必須苦心經營的對象:這也就是波特萊爾時代所稱的浪蕩子美學。
(Etre moderne, ce n’est pas s’accepter soi-meme tel qu’on est dans le flux de moments qui passent ; c’est se prendre comme objet d’une elaboration complexe et dure : ce que Baudelaire appelle, selon le vocabulaire de l’epoque, le ? dandysme ?.)。
福柯此處是說,對波特萊爾而言,身為浪蕩子或現代主義者,需要一種「修道性的自我苦心經營」(elaboration ascetique de soi; an ascetic elaboration of the self);浪蕩子美學實為現代性的精髓。福柯透過閱讀康德,發展出這個概念。從康德的文章中,他發現現代性不只是個人與當下的一種關係模式,更是在面對當下時,個人應當與自己建立的一種關係模式。
在福柯的詮釋中,康德認為現代性與時代無關;現代性不限於某個時代,亦非「某個時代的特徵」,更非「意識到時間的不連續:與傳統斷裂,在時間流逝過程中的一種新奇感及暈眩感[vertigo, 法文為vertige]」(請注意,「暈眩感」一字與班雅明所用的「陶醉感[intoxication]相通,即德文的Rausch」。相對的,福柯認為現代性是一種態度(attitude),或是一種風骨(ethos)。現代性是:
與當下現實連接的模式,是某些人的自覺性選擇,更是一種思考及感覺的方式,也是一種行事及行為的方式,凸顯了個人的歸屬。現代性本身就是一種任務[une tache; a task]。
簡而言之,這種風骨是是現代主義者自覺性的選擇(un choix volontaire),使他自己與當下現實(actualite)產生連結。諸如「自覺性的選擇」、「自我的苦心經營」(the elaboration of the self)、及「自我技藝」(technologies of the self)等表述方式,是一九七○、八○年代福柯的法蘭西學院講座所反覆演繹的概念,也是理解他的權力關係理論的關鍵。
人要如何與當下現實產生連結呢?福柯以波特萊爾《現代生活的畫家》中的藝術家康士坦丁‧基為例,來闡明其論點。在福柯心目中,對於康士坦丁‧基這種現代主義者而言,要與當下現實產生連結時,面臨了三個任務:(1)現代性是當下的諧擬英雄化(cette ironique heroisation du present) ;(2)現代主義者透過現實與自由實踐之間的艱難遊戲(jeu difficile entre la verite du reel et l’exercice de la liberte)來轉化現實世界(il le transfigure);(3)現代性迫使藝術家面對自我經營的課題(elle [modernity] l’astreint a la tache de s’elaborer lui-meme)。對福柯而言,這些任務不可能在社會中或是政治實體中完成。能完成這些任務的唯一領域是藝術:「它們只能產生於一個另類場域中,也就是波特萊爾所謂的藝術」(Ils ne peuvent se produire que dans un lieu autre que Baudelaire appelle l’art)。
根據福柯的說法,現代主義者波特萊爾不是個單純的漫遊者,他不僅是「捕捉住稍縱即逝、處處驚奇的當下」,也不僅是「滿足於睜眼觀看,儲藏記憶」。反之,現代主義者總是孜孜矻矻尋尋覓覓;比起單純的漫遊者,他有一個更崇高的目的……他尋覓的是一種特質,姑且稱之為「現代性」。他一心一意在流行中尋找歷史的詩意。
(Il cherche ce quelque chose qu’on nous permettra d’appeler la modernite. Il s’agit pour lui de degager de la mode ce qu’elle peut contenir de poetique dans l’historique.)。
福柯認為現代主義者的要務是從流行中提煉出詩意,也就是將流行轉化為詩。這便是他所謂的「當下的諧擬英雄化」:當下的創造性轉化。
此處值得注意的是,福柯所謂的英雄化是「諧擬」的,因為「現代性的態度不把當下視為神聖,也無意讓它永垂不朽。」他認為現代主義者以諧擬的態度面對當下,轉化當下,而非僅僅捕捉那稍縱即逝的片刻:「康士坦丁‧基不是單純的漫遊者,當全世界沈睡時,他開始工作,並且改造了世界。」 然而,轉化當下並非否定當下。對福柯而言,現代主義者賦予當下高度的價值,他被一種「迫切的飢渴感」所驅使,時時刻刻想像當下並轉化之:波特萊爾式的現代性是一種演練;藝術家一方面對現實(le reel)高度關注,一方面從事自由實踐,既尊重又挑戰現實。在福柯的系統中,如同法國結構主義,現實往往是想像、或虛構的對立面。對福柯而言,現實也影射既有秩序或威權(institutional power)。我們身為知識行動的主體,總是在現實的侷限下作為。一個藝術家如何可能同時既尊重又挑戰現實?根據福柯的說法,透過自由實踐,人可察覺限制所在,並得知可僭越的程度。他用「界限態度」(une attitude limite, or “a limit attitute”)一詞,來進一步闡釋他所謂的「現代性的態度」:
這種哲學的風骨,可視為一種界限態度……我們必須超越內/外之分,我們必須時時處於尖端……簡而言之,重點在於將批判理論中必要的限制性,轉化為一種可能進行踰越的批判實踐。
因此對福柯而言,現代性的態度不是把自我的立場預設在既存秩序之內或之外,而是同時在內又在外:現代主義者總是處身於尖端,不斷測試體制權力的界線,藉此尋找踰越的可能。對他來說,這是一場遊戲,是自由實踐與現實秩序之間的遊戲。在面對體制權力時,唯有透過自由實踐,個人能動性(agency)才有可能發揮。
綜上所述,班雅明定義下的漫遊者,受商品化所擺佈,與群眾合流,對自己處於現代史分水嶺的處境,豪無所知;反之,福柯心目中的浪蕩子/現代主義者,雖被限制所束縛,但卻迫不及待地追尋自由;他自知身處於尖端,隨時準備踰越界限。福柯視現代性為一種風骨(ethos),視現代主義者為具有高度自覺的行動家,一心一意從事自我創造,企圖改變現狀。因此在探究現代性態度時,福柯將之視為一種倫理學及哲學的命題:這是我們對自我的一種本體論批判,透過「歷史實踐測試越界的可能性」,是「身為自由個體的我們,對自我所從事的自發性工作」(travail de nous-meme sur nous-meme en tant qu’etres libres)。再者,這種歷史批判的態度,必須是一種實驗性態度。簡而言之,對福柯而言,現代性態度是我們自發性的選擇:是面對時代時,我們的思想、文字、及行動針對體制限制所作的測試;目的是超越其侷限,以尋求創造性轉化。試問:如果在面對權力體制時,毫無個人自由及個人能動性,革命及創造如何可能?
此即貫穿本書的主題:文化翻譯者發揮個人能動性在跨文化場域中進行干預,以尋求創造性轉化。第一、二章將連結浪蕩子美學概念及上海新感覺派作家,並詳細闡釋此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