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高行健

這是我第一本詩集,雖然從童年起就不斷寫詩,?極少發表。記得是一九九一年,我已在巴黎定居,應臺灣的一些詩人朋友約稿,先後在《中國時報》和《現代詩》發表過幾篇。迄今已整整二十年,這次也是在老友林載爵先生的關心和催促下才整理出這本詩集。

我不自認?詩人,儘管詩歌可以說幾乎貫串我的創作,從專?舞蹈寫的劇目《聲聲慢變奏》到劇作《周末四重奏》和歌劇《八月雪》,乃至最近的電影詩《美的葬禮》,其文本都是詩篇。這本詩集中收錄的五篇主要作品,其一〈我說刺蝟〉,不如說是一首戲作,我稱之?現代歌謠,也因?民間歌謠現時代已經被流行歌曲取代了。其二〈逍遙如鳥〉,原本是?電影寫的,我把我做的這種擺脫?事結構的電影稱?電影詩。其三〈夜間行歌〉,則是我所謂的舞蹈詩劇,將詩與舞蹈和戲劇表演結合在一起,自創的一種舞臺表演樣式。二十多年前,我還在中國的時候,曾?旅美的舞蹈家江青女士寫過一個這類的舞蹈節目,取材於宋代詞人李清照的〈聲聲慢〉。這些作品不同戲劇舞蹈便同電影聯繫在一起,只有〈遊神與玄思〉算個例外。

我的詩都回歸口語,一聽就懂,應該說沒有一句要費心琢磨的,哪怕我寫的時候一再修改,有的甚至改上若干年。這?非誇張,也因?我對詩歌的語言有種頗?極端的要求,得琅琅上口,甚至可以唱誦,因而首先注重的是語感和語言的樂感。對我來說,語言得出自活人的聲音,書寫與修辭是隨後的事。換句話說,不以文害意,造成語障,這種苛求又來自我對現代漢語的反思。現代漢語的歐化,把西方語言的語法和句法形態不加消化,生硬引入現代中文的行文,往往讀來費勁,難以聽懂。近三十年來,西方現當代文學和語言學的譯介更促使中文進一步歐化。我反其道行之,追求的是現代漢語的通達和流暢。

我以聽覺來梳理筆下的語言,通過朗讀,是凡費解的詞句一概清除。語言的語感與樂感超乎語法與修辭的範疇,同說這種語言的人活生生的感受密切相關。漢語的四聲,平上去入形成的抑揚頓挫,是中文語音語調的基本構成。古漢語主要以四字句行文,《詩經》與《楚辭》正源出於此。之後的五言與七言律詩和詞曲的格律同樣建立在四聲的基礎上,進而賦予節奏的變換,更加音?化。

白話文?漢語引入大量的雙音和多音節詞,還有許多外來語譯成的新詞,再加上西方語言的語法和詞法的形態涌入現代漢語,中文語音語調固有的四聲似乎忽略了。我的詩則確認四聲形成的語調與由此而來的節奏,?訴諸宣?和?嘆,因而便于出聲朗讀。我寫作的時候時常借鑒音樂,希望詩句富于音?和節奏感,這也是我的詩在語言上追求的方向。

二十世紀西方現代詩的大趨勢是結束抒情,文藝復興以來歐洲詩歌的這一深厚的傳統已?消失。從法語阿坡里奈爾宣告的超現實主義,到英語愛略特的《荒原》的反抒情,在詩歌創作領域裡確認了現代性這一美學宗旨。詩同歌於是分家,詞與詩意也分道揚鑣,恰如造型藝術中美的消逝,代之以形式或觀念。現如今,這現代性原本作?革新的時代性標誌,也已蛻變?空洞的美學教條,而詩意何在?對詩歌創作而言倒是個真問題。

誠然,中文詩歌自有悠久的傳統,又以詩言志和意境說?兩大分野。西方的現代詩進入漢語較之白話詩還要再晚幾十年。是中學?體還是洋?中用,這類空泛的討論對現今的中文詩創作應該說絲毫無補。詩人們在自己的創作中自然各有追求。我的詩如果說也有個趨向的話,那就是在這商品拜物教和政治無孔不入的時代,去找尋已經喪失了的詩意,恰如我正準備拍攝的電影詩〈美的葬禮〉,企圖通過對美的哀悼而發出呼喚:回歸人性,回到審美,於無意義中尋求含意,通過觀審喚醒良知,希冀多少捕捉到詩意的一點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