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視覺設計的領域,一本本美麗的書籍,佔有絕對性的最大成份。能吸引閱眾的眼神,在視覺與書封接觸的瞬間,產生伸手翻閱的衝動,這刺激腎上腺素瞬間上昇的因素,絕不是單純針對書籍所承載的文本內容,反而是外觀形式與編輯方式,在閱眾與書籍間產生了互動;這微妙的互動,牽動了文化向前滾動於無形的助力。
上個世紀的60年代末期,人類登陸月球的當下,歐美及日本的出版業界和設計師們,都不約而同的驚覺到,這一步將影響人類整體思維的大轉變。1970年CBS電視公司,破例的出版了一本登月紀錄圖集《10:56:20 PM 7/20/69EDT》;這一年我藝專畢業,將踏入新鮮而未知的未來。一九七八年春,在指導教授的事務所桌上,我撫摸這本神祕書籍,凹凸有致如月球表面的書封;同年初夏,在D. C.的太空與航太博物館內,佇立在登月小車及月球岩石的展櫃前,我毅然決定回台,重返處處受限又不成熟的設計職場。那個年代,日本的出版業界生氣活躍,各種大部頭的重要出版品,吸引眾多崛起於東京奧運與大阪世博的中生代設計師,投入各種形式的書籍設計工作,造就日本書籍設計革命性的大躍進。同時期,台灣政治環境嚴峻,我的論文資料,在入境國門時,為警總駐關人員沒收,只因為一些30年代的書封。那個距今不遠的年代,胡蘭成的《山河歲月》是政府傾力要禁絕的大蠱毒;因而書籍的沒入,常被解讀為保護閱眾,不受蠱毒的良策。因此,如果認真的看待台灣書籍裝幀的演進,確實和國際脫節;所以用嚴肅的史觀去對待這些書封,企圖理出一個發展脈絡,是有一定程度的困難與不切實際,這要歸咎於長期戒嚴惹的禍。
1949年國民政府敗退來臺,隨著百萬軍政人員及其家眷外,還夾帶一些為避秦而來的文化人,這群為數無多的小眾,為圖家計生存,能寫會畫的,只有遊走在白紙黑字之間,做情感上的抒發。我們可以由現存的出版品,歸類出當年幾種形式的出版背景;有政治企圖的、有出版使命的、有個人興趣的、有衝撞體制的,當然有更多為得是謀求微薄稿酬來改善生活的。以傅斯年為例:堂堂貴為台大校長兼中研院院長,生前的最後一筆稿費,只為交代夫人為他添置一條過冬的棉褲而已。從這個時代背景,去看待台灣書籍裝幀的發展,直到目前的當下,從事出版與設計的眾多人口中,不解書籍設計出版有所謂的「BASEL學派」,也就不足為奇了。
近代日本裝幀第一大家─恩地孝四郎,在四十多年的書裝生涯中,留下了五百二十三件作品;而古董文物經營者的青山二郎,活躍於昭和年間的四十五年中,竟也留下約四百件的書裝作品。青山自稱他是「人情裝幀家」,請他設計書籍的包括:直木三十五、中原中也、島木健、小林秀雄、大岡昇平、中村光夫、北條民雄、芹?光治良、白洲正子等等,活躍於昭和年代的文學大家。有趣的是戰前影響台灣,一直傳頌至今的西川滿,於戰後返日,一直沉湎於他個人所鍾情的台灣風味,而泯沒無聞。
青年書籍愛好者李志銘先生,傾多年的採集與編寫,並以社會觀察者的角度,切入台灣書封創作的背景,敢言前人之所未言。在現今實體書籍存亡的關鍵時刻,確實可以提供給從未親臨那段半夜鬼敲門的肅殺歲月的書籍愛好者,一些看待這些書封的不同視角。這些收錄自1940至90年代的書封,後者與前者之間的表現差異,常令人有時空倒置的錯覺,這正可以真實的反射出台灣書籍出版無可奈何的現實與島嶼的邊緣性格;它自成一格的形式語言,與國際社會脫節,卻也因緣際會保留一些個性剛烈的設計者(畫家)的強烈自我意識,而遺下一些不同於主流意識的書封作品,為這海角島嶼增添了些許彩墨的妝點。
台灣書籍的面市,是沒有一定的軌跡可循的。書寫者的靈動,感動了有相同靈魂的出版者,再加上當時社會的氛圍,以及和閱眾們所堅持的理念產生共鳴,因而得以讓一本書可以流傳於市。雖然這個原理看似簡而易懂,但社會的氛圍,卻主宰了一切。台灣這片土地,自有文字記述以來,就不似海角一樂園般的淨土;雖然田園豐美、住民淳厚,但高臨於上的統治,確非清平。治權的更迭無常,帶來政治運作與意識對立,如浪般的潮水,一波湮滅一波;而書籍正是這潮下受害的沒頂者。
本書收錄的三百二十餘幀書封,曾有不少羅列於新聞局每月發行的禁書目錄之中。當年無論著作者、出版人、閱讀者、甚至收藏者,都會因書而致罪;今日這些漏網之魚,卻都成為書籍愛好者掘出的寶物,而受到寶愛珍藏;世事的無常,莫過於此。由這一件小事去看待這本《裝幀台灣》,確實應該不吝給予著者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