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文學書評/同城異夢
楊佳嫻
2012/09/01
熟悉劉以鬯、西西、也斯如何在小說內回應他們的小香港(個人記憶輾轉)與大香港(文化政治變遷)的讀者,可能會在董啟章相關的香港書寫中,分別找到一點點似曾相識處,可是又不全然是同一回事。董啟章有時候極為嚴肅地對待知識與想像所能推衍的深度與廣度,例如長篇「天工開物」三部曲,尤其到了第三部,真不是容易讀的小說;有時候又可以輕指點染,把人與物,物與城,流動的風景,地鐵路線般穿織隱露,電車上層那樣電掣又貼近,像可以不斷開展的風俗/搜神圖卷,例如「V城系列」這四書:《地圖集》、《夢華錄》、《繁勝錄》、《博物誌》。

V城即香港,四書寫在1997到2000年之間,殖民地的「回歸」處早成定局,「回歸」後的陣痛如火如荼,董啟章並未以情感充沛的記憶或者異托邦幻想作為書寫上的鎮靜劑,而是繞了路。《地圖集》的後記即指出:「在歷史的必然面前,小說無可作為。既不能去質疑它,也不該去附麗它。」於是他選擇「不去寫它的當下,而是寫它的過去,但也同時寫它的未來」,從過去與未來的相互紡織中,一個使人能夠真正存活的「更有可能的當下」,也許會慢慢浮現。這也可以視為隨後產生的三書的書寫綱領。

如《夢華錄》以潮物為題材,潮,流行也,浪頭過去了徒留一點螢花,不大確定地掠過時間的野草地,而人對於潮物是癡戀,神迷,乃至於生出異象,真是意志與表象的世界。《繁勝錄》以各個「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寫作者的眼光來定義V城的特質,是未來的目光投向過去,在訪問與閱讀中獲取重構的碎片,每一個碎片都像是類書,同類相濡,不厭其煩/繁,羅列變成樂趣,名字即是真實;比如說V城乃「政府之城」,尚官僚而重集體,文中詳細列出殖民政府架構,井然的迷宮,秩序的幻陣,反而不若當下(乃敘述者的當下,就小說讀者來說,即可能的未來)的無政府狀態來得美好:「在放任中相互容忍、約束、注視、忽略、幫助、侵害,建立了無政府的秩序,以及有秩序的迷失。」

《博物誌》可能是四書中讀起來最輕盈的,通過使人「物化」,或使物「人化」,在看似幻異的設定中其實直指存在本質。例如愛上克力架先生,可是愛即熱情,你的愛使你的愛人扭曲失形,然而被愛又使人具備自我修復的能力。例如〈蠍子〉一篇,寫人對於恐懼的恐懼,少女的長髮辮和蠍子代表的邪惡與突襲重合了,竟使敘述者在夢中拿石頭砸向少女後腦如同砸殺異教徒。蠍子在此彷彿黑暗種子抽出的芽。董啟章的寫法探向內在,是現代觀點。《聊齋誌異》中亦有與蠍子有關的故事,如大軍開拔至一荒廟,至內殿眾人皆頭痛不能禁,「有大蝎如琵琶,自板上蠢蠢而下」,人皆駭走,最後大火燬廟;又有一篇寫南商有捕蠍販蠍者,「見怒於蠆鬼」,追蹤獵殺,該人雖匿藏於甕中,最後仍然化為血水──雖然也涉及恐懼,卻沒有內心的反觀。

張愛玲曾說年少時愛《聊齋》,年長後反而喜歡《閱微草堂筆記》,〈談看書〉中她說:「覺得《聊齋》比較纖巧單薄,不想再看,純粹記錄見聞的《閱微草堂》卻看出許多好處來,裡面典型十八世紀的道德觀,也歸之於社會學……有時候有意無意輕描淡寫兩句,反而收到含蓄的功效,更使異代的讀者感到震動。」V城四書我以為兼有《聊齋》與《閱微》的好處,寄託遙旨,掩映在地圖的、學術的、故事的、歷史的輕紗背後,假作真時真亦假,虛構的樂趣中埋藏著詩的真實,而使異地的讀者感到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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